《青少年哪吒》:失去連結的青春
19歲,在傳播課堂上,教授帶著大學生賞析過一些片段,那時只能聽得進去教授對於影像語言、鏡位的分析,而且還是簡單版的,也吸收不了複雜的內容,畢竟那時連「後設」的概念都不太理解,也覺得影像本身好無聊,思索不出什麼意義,只想:這導演到底想要表達什麼?
32歲,在經過一些世事與內省之後,這些影像看起來就變得非常豐富了。相較於其他認真表達、力圖有所表現、給予觀者意義及感受的電影,青少年哪吒的每一場,不意在說故事,而是引導觀者把眼睛放回自己的生活裡,觀察那些平常忽略、不經大腦的畫面。
若仔細觀看生活,便能發現大千世界裡,眾人的一舉一動,在在傳遞出他們的內心與外在世界的關係,不需要過多情節和口語,就能讓觀者專注投入且著迷。
青少年哪吒有兩條劇情線、六個主要人物,時代背景在1990年代的台灣,顯現社會上兩種樣態的青少年、同樣的鬱悶及迷惘。一條線是重考大學的兒子小康(李康生飾演)、外省父親(苗天飾演)和本省母親(陸奕靜飾演)組成的家庭,另一條線則是兩個結伴偷竊營生的朋友阿澤(陳昭榮飾演)、阿彬,以及後來與阿澤發生關係的阿桂(王渝文飾演)。兩條劇情線後來有了交會的契機。
這是蔡明亮首次和李康生合作,開啟了後續蔡明亮紀錄李康生這個人逐漸熟成的歷程,是系列電影中劇情、對白最多的一部,也最好懂,此後的影像越來越像沒有訪問設計的紀錄片,只是觀察、再凝視眾人的內與外。
這是我的第一次完整地看蔡明亮的電影。許多影評和觀影心得提及電影中的水元素,包括阿澤家中淹水/暢通/又淹水的排水孔,和台北城市的雨夜,象徵情感流動,也讓電影充滿亞熱帶風情。
對我來說,這部電影既是在觀看這幾個青少年的日常生活,也在觀看他們和世界連結/世界對待他們的方式,如何與其鬱悶、迷惘互為影響。例如電影前20分鐘,就用父子的兩場日常互動戲,準確地呈現了小康和父親的關係。
第一場,小康打破窗戶。青少年意外弄得自己的手流血了,他逕自走到廁所要處理,但顯然又不懂該如何(像成人一樣)處理傷口,需要母親消毒包紮。此時的父親,對兒子頻頻發問:怎麼割破的?弄到什麼東西?你怎麼把玻璃打破了?但並未獲得兒子任何回應,這份對兒子的關切、探問意義、希望理解,就像對著空氣說話,使得他自己去找房裡找答案,卻仍摸不著頭緒。
第二場,他載著小康去南昌路吃水果。青少年一樣逕自走到攤位選好水果盤、給自己拿了一根叉子,逕自走到馬路邊吃,並未關注父親以及其他人事物。父親在後面結帳,也端了一盤水果,但吃著吃著眼神就關注到兒子,並想將自己的一部分交給兒子。這份關切,一塊掉落到地上,一塊堆上兒子的盤中,還想再多,便引來兒子嫌棄:不要那麼多啦。父親也只會以「多什麼,吃啦」回應,要求兒子吞下去。
總是關注青少年兒子的父親,既看不懂兒子,又想和兒子連結,於是用自己的方式給,而且自己高興就給、不高興就收回,捉摸不定。
什麼也不關注的青少年,則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、需要什麼,不想留意外在世界,也不能留意內心世界,只是堵住內外連結的孔道,維持生命,憑著慾望本能移動、吃睡、故而鬱悶著。很鬱悶。但這份鬱悶尚未被辨識、感受和定義,也就無所適從。
母親也想和青少年兒子連結,但不得其門而入,她只能用民間信仰來理解兒子,相信兒子是哪吒轉世,所以才對家人叛逆。而且母親不愧是維繫家庭的支柱,比父親技高一籌,直接把符水化在紅燒魚裡,讓兒子無從拒絕,只能吞下去,然後拉肚子。
這個家裡,每個人都用自己的口語和非口語,接受和給予,但彼此只是獨白、不成對話。
父親、母親、房間裡的蟑螂、書本裡的知識、聯考補習班教室裡坐滿的一顆顆人頭,對小康來說,都是日常生活裡的擺設。而遇到阿澤和阿桂,總算激起他願意嘗試與人連結的一點熱情,可是他大約還是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,慾望從何而來。
小康看到阿桂坐在阿澤機車上,青春洋溢的肉體和迎風飛揚的髮絲,看到阿澤一個眼神不合就開幹,突然用大鎖敲破父親計程車的後照鏡,就像敲破他內心的殼,那些說不出是什麼的情感,有了衝動的出口,就像打手槍完,射出來的快感。小康先是退掉聯考補習班,再在街上發現阿澤,開始跟蹤他、觀察他的偷竊行為、接觸他的摩托車,試圖與之連結。
相較於生活經驗蒼白的小康,阿澤只要走出住處,便是在繽紛的場景出沒。夜裡工地閃爍的警示燈、西門町的滿街林立的招牌霓虹燈、大雨滂沱時電話亭外的來往車燈、電玩機台螢幕穿透出來的視覺刺激,照得他的青春五光十色、斑斕豐富。
然而遇到麻煩時,不管是和阿桂的關係生變、賣偷竊物與大人起糾紛,阿澤一開口能講出的話,卻又只是幾句三字經這麼單薄,能徵詢建議的對象只有投拾圓玩一次的算命機台。
阿澤有一個克難的住處但沒有家,同住的哥哥從不露臉,存放過期食物的冰箱、和處理了也徒勞無功的排水孔堵塞,阿澤在這個家裡也沒有連結,於是他總是介意自己房間的門有沒有關上,外面的社會並不屬於他、也不管他。
一場和阿彬、阿桂輕鬆吃宵夜的戲裡,阿澤看著阿彬玩的杯子把戲,透露出一點孩童的困窘表情。陳昭榮演的非常可愛,一點也不像逞兇鬥狠的混混,比較像學校的好學生,彷彿這才是他最真實的內心世界。從頭到尾,阿澤也只會做出偷電路板這樣的小奸小惡,連隨身帶把槍的念頭都沒有。
阿桂則不僅沒有家人,在整部電影裡連住處都沒出現過,於是她不管在是男友家醒來、還是在廉價旅館醒來,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。充滿生命力的她,很努力與其他男人產生連結,用甜美的聲音也好、用性與身體也好、用年輕的活潑嫵媚也好,希望尋找一個依靠。
電影的開頭,阿澤和阿彬騎摩托車分道揚鑣,預示了兩人後來不同的機運。阿彬瀕死,阿澤有活下來的幸運,但失去了與阿彬的連結,活著也不知道要去哪裏,只能抱著阿桂痛哭。
我最喜歡小康終於能夠和阿澤有實際互動的一場戲。阿澤推著被小康破壞的摩托車,煩悶地走在車水馬龍的路上,小康上前詢問需不需要幫忙,沒有獲得溫馨的回應,而是立馬被阿澤一句髒話拒絕、驅趕。青春最殘酷的一點如是,總會在幾次嘗試與人連結的練習裡,被他人刺傷。
小康默默做了那麼多跟蹤、窺視、破壞,當他看見阿澤因為摩托車被破壞,而有憤怒、困惑的表現,小康是非常開心的,一反之前漠然的神情,開心到把頭撞上天花板,對他來說,這也許代表了自己對阿澤有影響力。這讓我聯想到一種青少年男孩,趁著全班都去上體育課,偷拿喜歡的女同學的礦泉水來喝,那種試探的心情。然而也正是這樣行徑古怪的試探,直到最後,阿澤、阿彬和阿桂都不認識他,更不在乎他。
我們都是在與他人的連結中,獲得成長的。然而這些失功能的、怎麼樣也接不起來的、還有從來沒能擁有過的人際連結,使得這些青少年的明天宛如台北城剛睡醒的天空,熬過一夜難眠、耗神又潮濕的夢,看起來灰藍、晦暗。
與其他人不同的是,小康還有一個願意打開門,等待他回去的家。雖然這個家暫時沒能提供強韌的連結,至少還有不同的可能性。於是後來的電影中,小康不得不去檢視在此孤獨的生命中,少數能供給、餵養他情感連結的家。儘管那個連結從不完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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