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醬的滋味

媽媽逛水果店,買下好大一袋蜜蘋果拎回家。據說是今年梨山採收的最後一批,小小的身體,卻逢霜經雨。每一顆,不是從高處被打落在地,就是受凍了再結痂,無一倖免,最後滿身的坑坑洞洞,只好賤價出售。

他們黃紅交錯暈染的表皮上,本該像其他蘋果一樣光滑可人,卻多出一道又一道枯褐色的疤痕,好像方才剛動完一場手術,被人灌進加倍的蜜糖和香水,接著用縫線粗粗地補起來。

小蘋果吃起來生脆甜硬,很討喜,只是實在太多了,每天吃一顆還是消化不完。被留下來的一批,放在冰箱裡許久,幸好切開來,滋味還沒有消失,果肉也變得更軟更細了。外表不美的,本質卻那麼爽朗可愛,不如整批都做成果醬吧,比起那些華美而易逝的,在世上可以留得更久一點。

先將蘋果切成小塊,灑上大量的白砂糖覆蓋如雪,一起堆疊出一座初雪紛飛的山,舉目所及都白晃晃、亮晶晶的。淋上檸檬汁之後,雪融化成春泥,像是在醞釀著什麼好吃的。



再來煮焦糖,將滾燙的開水倒進一鍋已糖化的深褐色甜美裡面,加入新鮮的香草莢和香草籽,飄散出濃濃的甜味,空氣裡有淡香。煮一會兒,拿掉香草莢,就可以將蘋果們送進焦糖鍋裡泡個澡,靜置一夜。

於是,這一批台灣新鮮採摘的小蘋果,從偽裝成下雪的富士山,再染上歐式甜點的焦糖香草氣息,在小小廚房裡竟也可以環遊世界。



隔日一整鍋以中火加熱煮滾,水氣散去,果膠釋出,所有的美好都甜膩在一塊兒,像朋友窩在一起胡鬧,稠稠的、含糊的快樂,果醬成形了。既然是開派對,結尾再灌一點烈酒好了,隨後立即封存入罐,情意也凝結在不變的時空中。

用自身的滋味作底,披上檸檬汁的酸澀,檸檬皮的苦楚,再塗上焦糖的甜蜜,香草的俏皮,還有烈酒的深沈,什麼都有了,我想蘋果們也算不枉此生。



等著果醬納涼、降溫時,想起蔡珠兒的一篇散文「聖誕糕」。她有一位年長的鄰居婦人,寂寞地獨居生活,因親屬皆在遠方,每逢聖誕節前夕,婦人總會忙碌地做起當地的傳統甜點聖誕糕,分送給遠方的孩子們。

可是,聖誕糕是以大批果乾、酒料製成,滋味濃重又厚甜,原是早期困苦日子裡,年末的味蕾犒賞,然而今日的年輕人已吃不慣,備感困擾。

耗費數日反覆成就的心意,如此沈重。收禮者丟也不是,吞也不是,這聖誕糕下場往往是被冷落在冰箱的深處,勉強度過聖誕季,最後以掃除的心情送進垃圾桶。



作果醬也是一樣的心情吧,邊做,邊想著遠方的人,平日裡卻又得保持一點距離,不過度打擾,一回神才發現滋味越加愈多,什麼都想傳達出去。

收到了,只用眼睛看到的人,以為都是黑漆漆、沉甸甸的壓力,唯恐避之不及;懂的人,卻能解開心結,蝴蝶結,禮物就任你取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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